——我观邢少兰先生的中国画
朱国荣
1959年,一个农村装束的小伙子走进了上海巨鹿路上的一条新式里弄,他受浏河镇工会的嘱托到上海著名画家朱屺瞻家里去约稿。朱屺瞻是太仓浏河镇人,为当地最有名的画家,所以镇工会希望朱屺瞻能够拿出作品参加“浏河镇书画展”。接受这个重要任务的小伙子名叫邢少兰,山东日照人。抗战期间,他随父母颠沛流离南下,最后定居在浏河。父亲在浏河是个受人敬重的文化人,但家境清贫,他见邢少兰喜爱画画,便节衣缩食,为他买了画谱、碑帖,教他临帖习字。年少的邢少兰在艺术学习上就像是一块海绵,什么都想学,但是没有条件进美术学校,只能是看到什么画什么,他临摹过刊登在《人民画报》上的宋文治的山水画《桐江放筏》,也自学了油画、水粉画。在上世纪60年代初,邢少兰创作的中国画《送肥下乡》《蚕宝春暖》入选全国画展,其艺术功力和综合基础非一般美术院校科班出身的学生可比,在浏河是小有名气。浏河镇的工会领导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让决定派这个毛头小伙去上海出一趟差。而这趟差却是从此改变了邢少兰的命运。那一年,邢少兰才刚刚20过头。
从那以后,邢少兰认定朱屺瞻为老师,每个星期天都要到上海朱家府上看老师作画。朱屺瞻喜爱画兰花、竹子、菖蒲和梅花。邢少兰在老师那里,能够看到朱屺瞻如何布阵开笔,如何画梅点苔的作画全过程,受益匪浅。有时候他还将自己的画作拿出来请老师指点,更重要的是,他从老师那里懂得了如何做人。“做事要顾人,绘画要从己。”朱屺瞻的这句名言一直被他铭记在心。1979年,邢少兰从浏河调到太仓筹办工艺美术工厂,与朱屺瞻的交往就更多了,而且还结识了唐云、谢稚柳、陆俨少、陈秋草等著名画家,深切感受到海上画风的多姿多彩。邢少兰到上海的另一个去处就是福州路,购买图书和绘画用品。总之,他到上海要办的全部事情都与画画有关。
太仓是“娄东画派”的发祥地,出过仇英、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等大家,亦是朱屺瞻、宋文治的家乡。邢少兰调到太仓工作后,遇到了他的第二位恩师宋文治。宋文治是著名山水画家,身居南京,但经常回到家乡作画。邢少兰是在宋文治的一次绘画讲座上首次与宋老相识。1985年,宋文治正式将他收为弟子,之后对他的提携可说是不遗余力,如在他的画上补画背景,题词;主动与他合作毛主席纪念堂的布置画《劲松长青》;又与他合开两人的艺术展览。悟性很高的邢少兰在朱屺瞻、宋文治等中国画大家的亲授下,走上了一条从传统入手,继承创新的艺术道路。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任上海美协副秘书长期间,曾与邢少兰先生多次交往,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对邢先生的中国画作品开始有所了解,也知道了他是娄东画派后继者的代表性画家。1994年,上海市美术家协会画廊给他举办了《邢少兰画展》,成为他在上海举办的第一个个人画展。今秋,邢少兰先生携他的36件山水、花鸟画作品在上海程十发艺术馆再次举办他的个人画展,名称依旧是《邢少兰画展》。这既是他与上海几十年的情缘所致,也是还了他一个向朱屺瞻等诸位已经仙逝的海上老画家再作汇报的心愿。
西方现代艺术在上世纪80年代输入中国后,对中国绘画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传统绘画似乎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是处。“新文人画”应时而生,变形、构成、解析等画法成为中国画创新的一种新形式,更有彻底摈弃中国画笔墨,仅仅保留宣纸、水墨等媒材创作的“实验水墨”。但是还有相当多的中国画家仍旧坚持走继承传统,变革创新的艺术道路,邢少兰就是其中的一位坚定者和佼佼者。
邢少兰的坚持,是他鉴于对中国绘画的悠久历史、诗书画印的民族特色、笔墨意韵的丰富表现力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切身的体会的,不是西方刮来一阵风就能够把它们吹散的。他对于传统绘画充满敬佩,临摹古画一丝不苟,意在掌握古人的笔意和气韵,为日后创新打下基础。他也下功夫对传统进行了深入研究,这在他的一篇理论文章《嘉言懿行话师承》中把对传统的继承与变革创新的观点表述得非常清晰。他认为继承传统,包括师承,目的在于形成自己的风格,能够自立门户。他举例说:“陈老莲师蓝田叔,任熊学陈老莲,任伯年师法任熊,如出一辙,各辟蹊径;陆俨少为冯超然弟子,潘天寿受业于吴昌硕,宋老拜师张石圆、吴湖帆等,师生间笔墨迥异,几乎很难看到相同的面貌。”故而,邢少兰对待传统的态度是“师古而不泥古”。他随老师学画也是这样,在画风上从不跟随老师,他的山水、花鸟画的面貌均不同于宋老、屺老的画。他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印证了既入传统又能出新的理论。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进补”新的东西。邢少兰的方法就是从“师造化”中吸取养料,从生活中寻找创新的源头。大自然的山水千变万化,每一次的游历都给他带来新的感受。1985年,他自费溯长江而上,“泛舟于大小三峡,食宿于云栈古道,穷山川之险要,观朝暮之烟云,驱步于秦、蜀、豫、鲁、皖、桂等地,寻幽探胜,历时三月,饱览祖国名山大川。”他发现古人的许多笔墨技法其实都是从真山真水上得来的。归来后,他创作一幅《长江图卷》,心中有丘壑,笔下自有神,挥洒任意,无拘无束。难怪朱屺老对他说:“你这是在读书啊!”
邢少兰画山水,相对于同辈画家而言,他是比较倾心于传统的。在他的山水画中也很少出现公路、桥梁、水库、电塔等现代工业文明的痕迹,相反依旧会画上一二老翁,几所茅屋,可见他是偏爱纯粹的大自然景色的。而他的这一偏爱也给他的创新带来了问题。今观邢少兰先生的山水画,感觉与过去的作品大有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古意少了,画面清新滋润,雄中见秀,充满生机,尽管有些画上还保留着古人的形象,但是整幅画的气象却是新的,山水的气息与现代生活很近。《六国码头通商图》是邢少兰创作于2002年的一幅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一年时值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他又提笔对1985年的旧作进行第四次重画,画幅尺寸放大到长230厘米,宽200厘米。画面以明代刘家港的市井风俗为内容,各色商铺鳞次栉比,街巷行人熙熙攘攘,岸边船桅林立,江中白帆点点,好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该画体现出画家在经营布局、笔墨形态、舟楫、古桥、屋宇、人物等造型的考证与描绘上的高超造诣,在绘画艺术上达到了至善至美的地步。这幅画描绘的虽然是六百年前的历史风貌,其实也是一件现实主义的煌煌巨制,它突破了画家在山水画创作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野山野水的藩篱,在他的山水画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兰花,是邢少兰花鸟画的主攻题材。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兰花是文人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花卉之一,由于其高雅清幽的品性与象征含意与文人性情甚合,故为历代画家反复描绘与咏颂。隔着时光,邢少兰在兰花中亦看到自己的品性,又以自己的性情与志向复将他的兰花展现出来供今人欣赏。少兰画兰,并不少画兰,正相反是他画得最多的一种花卉。观少兰之兰,总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因为画中的兰不仅有其形,更有其势,那一丛丛摇曳的兰花,正把它的幽香悠悠地抖搂出来,形象思维的惯性会引发起嗅觉的灵敏度。少兰善以书法写兰,撇,转,按,提,浓墨为叶,淡墨为兰,或施浅锗,色墨掩映,柔者,舞姿曼妙;刚者,铁线如戟,更见狂草书兰,放荡不羁,其气其势盖过古人,亦不输西方洋人的现代派画作。少兰画兰,又不画少兰。他笔下的兰多为野生状态,丛丛簇簇,不修边幅,一派生机勃勃,画家的现代审美趣味跃然而出。上海著名花鸟画家陈世中谓,太仓邢少兰的兰花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兰,实不为过。
当下中国画坛,由于现代艺术观念的渗透,丰富和开拓了绘画语言和表现形式,出现了许多“新面孔”,形成了多元的艺术格局。与此同时,对传统绘画的认识反思也在不断地深入,“穷途末路”的预言已成为过去式。石涛说的“笔墨当随时代”,永远是正确的。但是如何“随时代”,却是各有各的解释,各有各的做法。邢少兰的中国画在其发展过程中碰到的问题和他对于这些问题的应对方法给予同道将是会有启发的,这也许是在当下举办《邢少兰画展》的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它至少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中国绘画传统在一代又一代艺术家的继承与变革中永生不灭。
2017年10月于上海雅仕轩